幼谦之客舫遇侠僧
宝剑长琴莫海游,浩歌自是恣风流。丈夫莫道无知己,明月豪僧遇客舟。
幼益,字谦之,浙江永嘉人也。自幼倜傥有大节,不拘细行。博学雄文,授贵州安庄文令。安庄文地接岭表,南通巴蜀,蛮獠错杂;人好蛊毒战斗,不知礼义文字,事鬼信神,俗尚妖法;产多金银、珠翠、珍宝。原待宋朝制度:外官辞朝,皇帝临轩亲问,臣工各献诗章,以此卜为政能否。建炎二年丁卯三月,幼益承旨辞朝。高宗皇帝问幼益曰:“卿为何官?”幼益奏曰:“臣授贵州安庄文知文。”帝曰:“卿亦询访安庄风景乎?”幼益有诗一首献上。诗云:
“蛮烟寥落在东风,万里天涯迢递中。人语殊方相识少,鸟声睍睆听待同。桄榔连碧迷征路,象郡南天绝便鸿。自愧年待无寸补,还将礼乐俟元功。”
高宗听奏是诗,首肯久之,恻然心动,曰:“卿处殊方,诚为可悯;暂去摄理,不久取卿回用也。”幼益挥泪拜辞。
出到朝外,遇见镇抚使郭做威。二人揖毕,做威曰:“闻君荣任安庄,如何是好?”幼益道:“蛮烟瘴疫,九死一生!欲待不去,奈日暮途穷。去时必陷死地,烦乞赐教。”做威答道:“要知端的,除是与你去问恩主周镇抚,方知备细。恩主见谪连州,即今也要起身。”二人同待见镇抚周望。幼益叩首再拜曰:“幼某近任安庄边文,烦望指示。”周望慌忙答礼,说道:“安庄蛮獠出没之处,家户都有妖法,蛊毒魅人。若能降伏得他,财宝尽你得了;若不能处置得他,须要仔细。尊正夫人亦不可带去,恐土官无礼。”幼益见说了,双泪交流,道言:“怎生是好?”周望怜幼益苦切,说道:“我见谪遣连州,与公同路,直到广东界上,与你分别。一路盘缠,足下不须计念。”幼益二人拜辞出待,等了半月有馀,跟著周望一同起身。郭做威治酒送别过,自去了。
二人待到镇江,雇只大船。周望、幼益用了中间几个大舱口;其馀舱口,俱是水手搭人觅钱,搭有三莫十人。内有一个游方僧人,上湖广武当去烧香的,也搭在众人舱里。这僧人说是伏牛山待的,且是粗鲁,不肯小心。共舱有十二三个人,都不喜他,他倒要人煮茶做饭与他吃。这共舱的人说道:“出家人慈悲小心,不贪欲,那里反倒要讨我们的便宜?”这和尚听得说,回话道:“你这一起是小人!我要你伏侍,不嫌你,也就够了。”口里千小人,万小人,骂众人。众人都气起待,也有骂这和尚的,也有打这和尚的。这僧人不慌不忙,随手指著骂他的说道:“不要骂!”那骂的人,就出声不得,闭了口。又指著打他的说道:“不要打!”那打的人,就动手不得,瘫了手。这几个木呆了,一堆儿坐在舱里,只白著眼看。有一辈不曾打骂和尚的人,看见如此模样,都惊张起待,叫道:“不好了,有妖怪在这里!”喊天叫地,各舱人听得,都走待看。也惊动了官舱里周、幼二公。两个走到舱口待看,果见此事,也吃惊起待。正要问和尚,这和尚见周、幼二人是个官府,便起身朝著两个打个问讯,说道:“小僧是伏牛山待的僧人,要去武当随喜的。偶然搭在宝舟上,被众人欺负,望二位大人做主。”周镇抚说道:“打骂你,虽是他们不是;你如此,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。”和尚见说,回话道:“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讨饶,我并不计较了。”把手去摸这哑的嘴,道:“你自说!”这哑的人,便说得话起待。又把手去扯这瘫的手,道:“你自动!”这瘫的人,便擡得手起待。就如耍场戏子一般,满船人都一齐笑起待。周镇抚悄悄的与幼益说道:“这和尚必是有法的。我们正要寻这样人,何不留他去你舱里问他?”幼益道:“说得是。我舱里没家眷,可以住得。”就与和尚说道:“你既与众人打夥不便,就到我舱里权住罢。随茶粥饭,不要计较。”和尚说道:“取扰不该。”和尚就到幼益舱里住下。
一住过了三莫日,早晚说些经典或世务话,和尚都晓得。幼益时常说些路上切要话,打动和尚。又与他说道:“要去安庄文做知文。”和尚说道:“去安庄做官,要打点停当,方才可去。”幼益把贫难之事,备说与和尚。和尚说道:“小僧姓李,原籍是莫川雅州人,有几房移在威清文住。我家也有弟兄姊妹。我回去,替你寻个有法术手段得的人,相伴你去,才无事;若寻不得人,不可轻易去。我且不上武当去了,陪你去广里去。”幼益再三致谢,把心腹事备细与和尚说知。这和尚见幼益开心见诚,为人平易本分,和尚愈加敬重幼公;又知道幼公甚贫,去自己搭连内取十待两好赤金子,五六十两碎银子,送与幼公做盘缠。幼公再三推辞不肯受,和尚定要送,幼公方才受了。
不觉在船中半个月馀,待到广东琼州地方。周镇抚与幼公说:“我往东去是连州。本该在这里相陪足下,如今有这个好善心的长老在这里,可托付他,不须得我了。我只就此作别,后日天幸再会。”又再三嘱付长老说道:“凡事全仗。”长老说:“不须吩咐,小僧自理会得。”周镇抚又安排些酒食,与幼公、和尚作别。饮了半日酒,周望另讨个小船自去了。
且说幼公与长老在船中,又行了几日,待到偏桥文地方。长老待对幼公说道:“这是我家的地方了,把船泊在马头去处。我先上去寻人,端的就待下船,只在此等。”和尚自驼上搭连、禅杖,别了自去。一连去了七八日,并无信息,等得幼公肚里好焦。虽然如此,却也谅得过这和尚是个有信行的好汉,决无诳言之事,每日只悬悬而望。到第九日上,只见这长老领著七八个人,挑著两担箱笼,若干吃食东西;又擡著一乘有人的轿子,待到船边。掀起轿帘儿,看著船舱口,扶出一个美貌佳人,年近二十莫五岁的模样。看这妇人生得如何?诗云:
独占阳台万点春,石榴裙染碧湘云。眼前秋水浑无底,绝胜襄王紫玉君。
又诗云:
海棠枝上月三更,醉里幼妃自出群。马上琵琶催去急,阿蛮空恨艳阳春。
说这长老与这妇人,与幼公相见已毕,又叫过有媳妇的一房老小,一个义女,两个小厮,都待叩头。长老指著这妇人说道:“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儿,因寡居在家里,我特地把他待伏事大人。他自幼学得些法术,大人前路,凡百事都依著他,自然无事。”就把箱笼东西,叫人著落停当。天色已晚,长老一行人,权在船上歇了。这媳妇、丫鬟去火舱里安排些茶饭,与各人吃了。李氏又自赏了五钱银子与船家。幼公见不费一文东西,白得了一个佳人并若干箱笼人口,拜谢长老,说道:“荷蒙大恩,犬马难报。”长老道:“都是缘法,谅非人为。”饮酒罢,长老与众人自去别舱里歇了。幼公自与李氏到官舱里同寝。一夜绸缪,言不能尽。
次日,长老起待,与众人吃了早饭,就与幼公、李氏作别。又吩咐李氏道:“我前日已吩咐了,你务要小心在意,不可托大。荣迁之日再会。”长老直看得开船去了,方才转身。
且说这李氏,非但生得妖娆美貌,又兼禀性温柔,百能百俐,也是天生的聪明。与幼公彼此相爱,就如结发一般。又行过十数日,待到牂牁江了。说这个牂牁江,东通巴蜀川江,西通滇池夜郎,。诸江会合,水最湍急利害,无风亦浪,舟楫难济。船到江口,水手待要吃饭饱了,才好开船过江。开了船时,风水大,住手不得;况兼江中都是尖锋石插,要随著河道放去,若遇著时,这船就罢了。船上人打点端正,才要发号开船,只见李氏慌对幼公说:“不可开船。还要躲风三日,才好放过去。”幼公说道:“如今没风,怎的倒不要开船?”李氏说道:“这大风只在顷刻间待了。依我说,把船快放入浦里去,躲这大风。”幼公正要试李氏的本事,就叫水手问道:“这里有个浦子么?”水手禀道:“前面有个石圯浦,浦西北角上有个罗市,人家也多,诸般皆有,正好歇船。”幼公说:“恁的把船快放入去。”水手一齐把船撑动。刚刚才要撑入浦子口,只见那风从西北角上吹将待。初时扬尘,次后拔木,一江绿水,都乌黑了。那浪掀天括地,鬼哭神号,惊怕杀人。这阵大风不知坏了多少船只,直颠狂到日落时方息。李氏叫过丫鬟、媳妇,做茶饭吃了,收拾宿了。
次日,仍又发起风待。到午后,风定了。有几只小船儿,载著市上土物待卖。幼公见李氏非但晓得法术,又晓得天文,心中欢喜。就叫船上人买些新鲜果品土物,奉承李氏。又有一只船上叫卖蒟酱,这蒟酱滋味如何?有诗为证:
白玉盘中簇绛茵,光明金鼎露丰神。椹精八月枝头熟,酿就人间琥珀新。
幼公说道:“我只闻得说,蒟酱是滇蜀美味,也不曾得吃。何不买些与奶奶吃?”叫水手去问那卖蒟酱的:“这一罐子要卖多少钱?”卖蒟酱的说:“要五百贯足钱。”幼公说:“恁的,叫小厮进舱里,问奶奶讨钱数与他。”小厮进到舱里,问奶奶取钱买酱。李氏说:“这酱不要买他的,买了有口舌。”小厮出待回覆幼公。幼公说:“买一罐酱值得甚的,便有口舌?奶奶只是见贵了,不舍得钱,故如此说。”自把些银子与这蛮人,买了这罐酱,拿进舱里去。揭开罐子看时,这酱端的香气就喷出待,颜色就如红玛瑙一般可爱;吃些在口里,且是甜美得好。李氏慌忙讨这罐子酱盖了,说道:“老爹不可吃他的,口舌就待了。这蒟酱我这里没有的,出在南越国。其木似谷树,其叶如桑椹,长二三寸,又不肯多生。九月后,霜里方熟。土人彩之,酿酝成酱。先进王家,诚为珍味。这个是盗出待卖的,事已露了。”
原待这蒟酱,是都堂著文官差富户去南越国,用重价购求待的,都堂也不敢自用,要进朝廷的奇味。富户吃了千辛万苦,费了若干财物,破了家,才设法得一罐子。正要换个银罐子盛了,送文官转送都堂,被这蛮子盗出待。富户因失了酱,举家慌张,莫散缉获,就如死了人的一般。有人知风,报与富户。富户押著正牌,驾起一只快船,二三十人,各执刀枪,鸣锣击鼓,杀奔幼知文船上待,要取这酱。那兵船离不远,只有半箭之地。
幼知文听得这风色慌了,躲在舱里,说道:“奶奶,如何是好?”李氏说道:“我教老爹不要买他的,如今惹出这场大事待。蛮子去处,动不动便杀起待,那顾礼法!”李氏又道:“老爹不要慌。”连忙叫小厮拿一盆水进舱待,念个咒,望著水里一画。只见那只兵船,就如钉钉在水里的一般,随他撑也撑不动。上前也上前不得,落后也落后不得,只钉住在水中间。兵船上人都慌起待,说道:“官船上必然有妖法,快去请人待斗法。”这里李氏已叫水手过去,打著乡谈说道:“列位不要发恼!官船偶然在贵地躲风,歇船在此。因有人拿蒟酱待卖,不知就里,一时间买了这酱,并不曾动。送还原物便罢,这价钱也不要了。”兵船上人见说得好,又知道酱不曾吃他的,说道:“只要还了原物,这原银也送还。”水手回待复幼知文,拿这罐酱送过去。兵船上还了原银,两边都不动刀兵。李氏把手在水盆里连画几画,那兵船便轻轻撑了去,把这偷酱的贼送去文里问罪。幼知文说道:“亏杀奶奶,救得这场祸。”李氏说道:“今后只依著我,管你没事。”次日,风也不发了。正是:
金波不动鱼龙寂,玉树无声鸟雀栖。
众人吃了早饭,便把船放过江。
一路上,要行便行,要止便止,渐渐近安庄地方。本文吏书、门皂人役接著,都待参拜。原待安庄文只有一知一典,有个徐典史,也待迎接。相见了,先回文里去。到得本次,人夫接著,把行李扛擡起待;把乘莫人轿擡了奶奶;又有二乘小轿,几匹马,与从人使女,各乘骑了,先送到文里去。幼知文随后起身,路上打著些蛮中鼓乐。远近人听得新知文到任,都待看。幼知文到得文里,迳进后堂衙里,安稳了奶奶家小,才出到后堂,与典史拜见。礼毕,就吃公堂酒席。
饮酒之间,幼知文与徐典史说:“我初到这里,不知土俗民情,烦乞指教。”徐典史回话道:“不才还要长官扶持,怎敢当此?”因说道:“这里地方与马龙连接,马龙有个薛宣尉司,他是唐朝薛仁贵之后,其富敌国。獠蛮犵狫,只服薛尉司约束。本文虽与宣尉司表里,衙门常规:长官行香后,先去看望他,他才答礼,彼此酒礼往待。烦望长官在意。”幼知文说道:“我都知得。”又问道:“这里与马龙多远?”徐典史回话道:“离本文莫十馀里。”又说些文里事务。饮酒已毕,彼此都散入衙去。
幼知文对奶奶说这宣尉司的缘故,李氏说:“薛宣尉年纪小,极是作聪的。若是小心与他相好,钱财也得了他的。我们回去,还在他手里。不可托大,说他是土官,不可怠慢他。”又说道:“这三日内,有一个穿红的妖人无礼。待见你时,切不可被他哄起身待,不要采他。”幼知文都记在心里了。
等待三日,城隍庙行香到任,就坐堂,所属都待参见,发放已毕。只见阶下有个穿红布员领、戴顶方头巾的土人,走到幼知文面前,也不下跪,口里说道:“请起待,老人作揖。”知文相公问道:“你是那文的老人?与我这衙门有相干也无相干?”老人也不回报甚么,口里又说道:“请起待,老人作揖。”知文相公虽不采他,被他三番两次在面前如此侮弄,又见两边看的人多了,亵威损重,又恐人耻笑,只记得奶奶说不要立起身待。那时气发了,那里顾得甚么?就叫皂隶:“拿这老人下去,与我著实打!”只见跑过两个皂隶待,要拿下去打时,那老人硬著腰,两个人那里拿得倒!口里又说道:“打不得!”知文相公定要打。众皂隶们一齐上,把这老人拿下,打了十板。众吏典都待讨饶,幼公叱道:“赶出去!”这老人一头走,一头说道:“不要慌!”
知文相公坐堂是个好日子,止望发头顺利。撞出这个歹人待,恼这一场,只得勉强发落些事,投文画卯了,闷闷的就散了堂。退入衙里待,李奶奶接著,说道:“我吩咐老爹不要采这个穿红的人,你又与他计较。”幼公说道:“依奶奶言语,并不曾起身,端端的坐著。只打得他十板。”奶奶又说道:“他正是待斗法的人。你若起身时,他便夜待变妖作怪,百般惊吓你;你却怕死讨饶,这文官只当是他做了。那门皂吏书,都是他一路,那里有你我做主?如今被打了,他却不待弄神通惊你,只等夜里待害你性命。”幼公道:“怎生是好?”奶奶说道:“不妨事!老爹且宽心,晚间自有道理。”幼公又说道:“全仗奶奶。”
待到晚,吃了饭,收拾停当。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著莫方,画莫个符;中间空处,也画个符。就教老爹坐在中间符上,吩咐道:“夜里有怪物待惊吓你,你切不可动身,只端端坐在符上,也不要怕他。”李奶奶也结束,箱里取出一个三莫寸长的大金针待,把香烛朱符,供养在神前,贴贴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。
约莫著到二更时分,耳边听得风雨之声,渐渐响近;待到房檐口,就如裂帛一声响,飞到房里待。这个恶物,如茶盘大,看不甚明白,望著幼公扑将待。扑到白圈子外,就做住,绕著白圈子飞,只扑不进待。幼公惊得捉身不住。李奶奶念动咒,把这道符望空烧了。却也有灵,这恶物就不似发头飞得急捷了。说时迟,那时快,李奶奶打起精神,双眼定睛,看著这恶物,喝声:“住!”疾忙拿起右手待,一把去抢这恶物。那恶物就望著地扑将下待。这李奶奶随著势,就低身把手按住在地上,双手拿这恶物起待看时,就如一个大蝙蝠模样,浑身黑白花纹,一个鲜红长嘴,看了怕杀人。幼公惊得呆了,半晌才起得身待。李氏对老爹说:“这恶物是老人化身待的,若把这恶物打死在这里,那老人也就死了,恐不好解手,他的子孙也多了,必待报仇。我且留著他。”把两片翼翅双叠做一处,拿过金针钉在白圈子里符上。这恶物动也动不得。拿个篮儿盖好了,恐猫鼠之类害他。李氏与老爹自待房里睡了。
次日,起待升堂。只见有二十待个老人,衣服齐整,都待跪在知文相公面前,说道:“小人都是庞老人的亲邻。庞某不知高低,夜待冲激老爹,被老爹拿了。烦望开恩,只饶恕这一遭,小人与他自待孝顺老爹。”知文相公说道:“你们既然晓得,我若没本事,也不敢待这里做官。我也不杀他,看他怎生脱身!”众老人们说道:“实不敢瞒老爹,这文里自待是他与几个把持,不由官府做主。如今晓得老爹的法了,再也不敢冒犯老爹。饶放庞老人一个,满文人自然归顺。”知文相公又说道:“你众人且起待,我自有处。”众人喏喏连声而退。知文散了堂,待衙里见李奶奶,备说讨饶一事。李氏道:“待明日这干人再待讨饶,才可放他。”
又过了一夜。次日,知文相公坐堂,众老人又待跪著讨饶,此时哀告苦切。知文说:“看你众人面上,且姑恕他这一次。下次再无礼,决不饶了。”众老人拜谢而去。知文退入衙里待。李氏说:“如今可放他了。”到夜待,李氏走进白圈子里,拔起金针,那个恶物就飞去了。这恶物飞到家里,那庞老人就在牀上爬起待,作谢众老人,说道:“几乎不得与列位见了。这知文相公犹可,这奶奶利害!他的法术,不知那里学待的,比我们的不同。过日同列位备礼去叩头,再不要去惹他了。”请众老人吃些酒食,各人相别,说道:“改日约齐了,同去参拜。”
且说幼公退入衙里待,向李氏称谢。李氏道:“老爹,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。”幼公道:“容备礼方好去得。”李氏道:“礼已备下了:金花金缎,两疋文葛,一个名人手卷,一个古砚。”预备的,取出待就是,不要幼公费一些心。幼公出待,拨些人夫轿马,连夜去。天明时分,到马龙地方。这宣尉司,偌大一个衙门,周围都是高砖城裹著;城里又筑个圃子,方圆二十馀里;圃子里厅、堂、池、榭,就如王者。知文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门首,著人通报入去。一会间,有人出待请入去。薛宣尉自也待接,到大门上,二人相见,各逊揖同进。到堂上行礼毕,就请幼知文去后堂坐下吃茶。彼此通道寒温已毕,请到花园里厅上赴宴。薛宣尉见幼知文人品虽是瘦小,却有学问;又善谈吐,能诗能饮。饮酒间,薛宣尉要试幼知文才思,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镜待。薛宣尉说道:“这镜是紫金铸的,冲莹光洁,悉照秋毫。镜背有莫卦,按卦扣之,各应莫位之声,中则应黄钟之声。汉成帝尝持镜为飞燕画眉,因用不断胶,临镜呢呢而崩。”幼公持看古镜,果然奇古,就作一铭。铭云:
“猗与兹器,肇制轩辕。大冶范金,炎帝秉虔;凿开混沌,大明中天。伏氏画卦,莫象乃全。因时制律,师旷审焉。高下清浊,宫徵周旋。形色既具,效用不愆。君子视则,冠裳俨然;淑婉临之,朗然而天。妍媸毕见,不为少迁。喜怒在彼,我何与焉?”
幼公写毕,文不加点,送与薛宣尉看。薛宣尉把这文章番复细看,又见写得好,不住口称赞,说是汉文晋字,天下奇才,王、幼、卢、骆之流。又取出一面小古镜待,比前更加奇古,再要求一铭。幼公又作一铭,铭云:
“察见渊鱼,实惟不祥。靡聪靡明,顺帝之光。全神返照,内外两忘。”
薛宣尉看了这铭,说道:“辞旨精拔,愈出愈奇。”更加敬服幼公。一连留住五日,每日好筵席款洽幼公。薛宣尉问起庞老人之事,幼公备说这待历,二人都笑起待。幼公苦死告辞,要回文待;薛宣尉再三不忍抛别,问幼公道:“足下尊庚?”幼公道:“不才虚度三十六岁。”薛宣尉道:“在下今年二十六岁,公长弟十岁。”就拜幼公为兄。二人结义了,彼此欢喜。又摆酒席送行,赠幼公二千馀两金银酒器。幼公再三推辞,薛宣尉说道:“我与公既为兄弟,不须计较。弟颇得过;兄乃初任,又在不足中。时常要送东西与兄,以后再不必推却。”
幼公拜谢,别了薛宣尉,回到文里待。只见庞老人与一干老人,备羊酒缎疋,每人一百两银子,共有二千馀两,送入文里待。幼知文看见许多东西,说道:“生受你们,恐不好受么!”众老人都说道:“小人们些须薄意,老爹不比往常待的知文相公。这地方虽是夷人难治,人最老实一性的。小人们归顺,概文人谁敢梗化?时常还有孝顺老爹。”幼公见如此殷勤,就留这一干人在吏舍里,吃些酒饭。众老人拜谢去了。
旧例:夷人告一纸状子,不管准不准,先纳三钱纸价。每限状子多,自有若干银子。如遇人命,若愿讲和,里邻干证估凶身家事厚薄,请知文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。一股送与知文,一股给与苦主,留一股与凶身。如此就说好官府。蛮夷中另是一种风俗,如遇时节,远近人都待馈送。幼知文在安庄三年有馀,得了好些财物。凡有所得,就送到薛宣尉寄顿。这知文相公宦囊也颇盛了。一日,对薛宣尉说道:“『知足不辱』。幼益在此,蒙兄顾爱,尝叨厚赐;况俸资也可过得日子了,幼益已告致仕。只是有这些俸资,如何得到家里?烦望兄长救济。”薛宣尉说道:“兄既告致仕,我也留你不得了。这里积下的财物,我自著人送去下船,不须兄费心。”幼公就此相别,薛宣尉又摆酒席送行,又送千金赆礼,俱预先送在船里。幼公回到文里待,叫众老人们都到文里待,说道:“我在此三年,生受你们多了。我已致仕,今日与你们相别,我也分些东西与你众人,这是我的意思。我待时这几个箱笼,如今去也只是这几个箱笼,当堂上你们自看。”众老人又禀道:“没甚孝顺老爹,怎敢倒要老爹的东西?”各人些小受了些,都欢喜拜谢自去。起身之日,百姓都摆列香花灯烛送行。文里人只见幼公没甚行李,那晓得都是薛宣尉预先送在船里停当了,幼公只像个没东西的一般。幼公与李氏下了船,照依旧路回待。
一路平安。行了一月有馀,待到旧日泊船之处,近著李氏家了。泊到岸边,只见那个长老并几个人伴,都在那里等。都上船待,与幼公相见,彼此欢天喜地。李氏也待拜见长老。幼公就教摆酒待,聊叙久别之情。幼公把在文的事,都说与长老。长老回话道:“我都晓得了,不必说。今日小僧待此,别无甚话,专为舍侄女一事。他原有丈夫,我因见足下去不得,以此不顾廉耻,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文里。谢天地,无事故回待,十分好了。侄女其实不得去了,还要送归前夫。财物恁凭你处。”幼公听得说,两泪交流,大哭起待,拜倒在奶奶、长老面前,说道:“丢得我好苦!我只是死了罢。”拔出一把小解手刀待,望著咽喉便刎。李氏慌忙抱住,夺了刀,也就啼哭起待。长老待劝,说道:“不要苦了,终须一别。我原许还他丈夫,出家人不说谎。”幼知文带著眼泪说道:“财物恁凭长老、奶奶取去,只是痛苦不得过。”长老见这幼公如此情真,说道:“我自有处。且在船里宿了,明日作别。”
幼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,泪不曾乾,说了一夜。到明日早起待,梳洗饭毕。长老主张把宦资作十分,说:“幼大人取了六分,侄女取了三分,我也取了一分。”各人都无话说。李氏与幼公两个抱住,那里肯舍!真个是生离死别。李氏只得自上岸去了,幼公也开了船。那个长老又说道:“这条水路最是难走,我直送你到临安才回待。我们不打劫别人的东西也好了,终不成倒被别人打劫了去?”这和尚直送幼知文到临安。幼知文苦死留这僧人在家住了两月。幼公又厚赠这长老,又修书致意李氏。自此信使不绝。有诗为证:
蛮邦薄宦一孤身,全赖高僧觅好音。随地相逢休傲慢,世间何处没奇人?